01
《逆行人生》是一部相当拧( níng)巴的作品。
它是真诚的，也( yě)是虚假的，是绝望的，又是( shì)造梦的，它非常想在两个( gè)阶层之间，架起桥梁，让人( rén)同时看到一种更系统性( xìng)的悲剧，但又顾此失彼，左( zuǒ)右互搏，同时招致了双倍( bèi)的不满。
它反映的是当下( xià)中国现实主义创作的困( kùn)境，是玻璃天花板与接地( dì)气之间那块狭窄逼仄的( de)空间；它暴露的是中国电( diàn)影创作者的局限，是弄不( bù)清或不敢说敌人是谁，于( yú)是只能向自己开火；它显( xiǎn)影的是舆论场的撕裂，是( shì)讨好不能，是得罪不得，更( gèng)是对现实的不满导致了( le)人们对现实作品的更汹( xiōng)涌的期待和更巨大的落( luò)差。
逆行的，何止人生？
中国( guó)电影正在逆行。
02
《逆行人生( shēng)》的观感，十分割裂。
一方面( miàn)，它对于“脆弱的中产”的呈( chéng)现，可以说是直指当下，又( yòu)能令人感同身受。
它拍出( chū)了那种看似稳定下的岌( jí)岌可危，拍出了中产幻觉( jué)的一戳即破。P2P暴雷、中年失( shī)业的打击，外加孩子上学( xué)、父亲重病、还房贷这三座( zuò)大山的威压，使得一个中( zhōng)产家庭的秩序，瞬间崩溃( kuì)。
而且这种阶层跌落是不( bù)可阻挡的，任由怎样努力( lì)，也无可挽回。
影片最外层( céng)的叙事框架，正是记录了( le)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。那( nà)种深深的绝望和无力，直( zhí)到最后一家人坐在搬家( jiā)公司的汽车旁，吃着盒饭( fàn)，闲聊着已然认命的时候( hòu)，仍然挥之不去。
但( dàn)另一方面，在这个框架内( nèi)，它包裹的是一段外卖人( rén)生。
不可否认，影片对于外( wài)卖员的种种可能遭遇，都( dōu)有提及。如果你读过那篇( piān)《外卖骑手，困在系统里》的( de)爆文，就会发现，文中提到( dào)的很多骑手困境，影片几( jǐ)乎都原景重现了。
然而，在( zài)一些最关键的环节，在暴( bào)露最尖锐矛盾的时刻，影( yǐng)片又都采取了一种缓和( hé)态度，或代偿方式。
它最终( zhōng)形成了一条相当诡异，但( dàn)又称得上自洽的叙事线( xiàn)索，即中产阶层跌落的焦( jiāo)虑与自愈。
这确保了，它仍( réng)然只是一碗蒙着灰的鸡( jī)汤，是一次丧着脸的抚慰( wèi)。 它悻悻地告诉每个人，大( dà)环境就是这样了，你不还( hái)是得拼命活着吗？
03
如果指望《逆行人生( shēng)》能对系统、对结构性的不( bù)公，有任何深入的揭露或( huò)批判，那完全是会错了意( yì)。
这部电影的重点根本不( bù)在于此，它并不是一篇檄( xí)文，也不是社会学分析，它( tā)对于骑手困境的刻画看( kàn)似具体，实则相当抽象。那( nà)些困境最后共同化成了( le)另一种东西，那就是对于( yú)“人生低谷”的隐喻。换言之( zhī)，它其实在讲一个人如何( hé)跌入谷底，又如何在逆境( jìng)中求生。而送外卖不过是( shì)逆境的一个代名词，换成( chéng)开网约车、当超市收银员( yuán)，也完全成立。
所以这部电( diàn)影看似深入外卖行业，实( shí)则又把它当作一种功能( néng)性的客体，使得落地凤凰( huáng)或瘦死的骆驼，有了一个( gè)涅槃或受难的机会。
换言( yán)之，它是把骑手困境视作( zuò)需要承受的苦难和冲破( pò)的阻碍，以此来证明努力( lì)生活的崇高，这其中原本( běn)就事先排除了针砭时弊( bì)的意图。
这是由中产视点( diǎn)所决定的。
这部作品只可( kě)能是一条人生沉浮的曲( qū)线，而非单刀直入的切口( kǒu)。
04
于是，影片对( duì)于骑手的刻画，也只能说( shuō)是困难都写到了，却难称( chēng)困境。 这里面缺乏的是一( yī)种结构，一种态度。
出餐慢( màn)、找路难、点餐人不接电话( huà)、保安不让进门、时刻悬在( zài)头顶的倒计时和差评威( wēi)胁……这些“困在系统里”的表( biǎo)征，尽管都被一一呈现，但( dàn)一是被削弱了力度，二也( yě)被部分转移了方向。
最明( míng)显一处，就是单王大黑（冯( féng)兵饰演）被骑手们群殴的( de)段落。
这一情节极具代表( biǎo)性地显露了这部电影是( shì)如何转移焦点、大事化小( xiǎo)的。
单王奖励体系原本是( shì)一种系统控制术，是通过( guò)悬赏，逼所有骑手自愿卷( juǎn)入一个陷自己于不利境( jìng)地的漩涡之中。然而，影片( piàn)却没有顺势而上，直捣系( xì)统，而是逆流而下，将所有( yǒu)怒火都喷向了那个争做( zuò)单王的个体，仿佛他才是( shì)让所有人不停内卷的罪( zuì)魁祸首。
如果这是一种讽( fěng)刺，是对于菜鸡互啄的调( diào)侃，那也算别具深刻了，但( dàn)影片全无此意，并且很快( kuài)用一场饭局，一次互诉衷( zhōng)肠的和解，让骑手们彼此( cǐ)原谅——原来你并不是凭空( kōng)而卷，而是卷得合情合理( lǐ)（替因自己而身受重伤的( de)朋友还债）。
于是，一切就都( dōu)可以接受了，大家也可以( yǐ)继续卷起来了。
于是，那个( gè)系统之恶，算法之弊，也就( jiù)被个体间的相互指摘所( suǒ)悬置，又被底层人的抱团( tuán)取暖所柔化。
05
这种现实锋芒( máng)的突然转弯，极大损耗了( le)这部电影的锐气。
更令我( wǒ)难以接受的，还有结尾，主( zhǔ)角高志垒（徐峥饰演）开发( fā)的小程序，被平台大佬赏( shǎng)识，并很可能借此迎来事( shì)业第二春。
首先，作为一部( bù)商业片，一部以中产跌落( luò)为主线的电影，我能理解( jiě)导演为什么这么设计，无( wú)非是想让观众带着点希( xī)望离场，不至于憋屈。如果( guǒ)仅仅这样，倒也可以让我( wǒ)强压反胃喝下这口鸡汤( tāng)。
可是，这个结尾的破坏力( lì)远不止于此。
它看似是单( dān)纯的造梦，是给努力生活( huó)的人的奖赏，仿佛在说，越( yuè)努力就越幸运。但这样一( yī)来，不仅彻底颠覆了影片( piàn)对于“吃苦哲学”的否定，而( ér)且还隐含着一个更深层( céng)的悲剧，即，一个跌落的中( zhōng)产用知识改变了自己的( de)命运，但结果却是开发了( le)一款进一步加速“单王逻( luó)辑”的小程序，使得骑手们( men)愈卷愈烈，越发艰难。
再结( jié)合全片叙事，就更令人不( bù)适，仿佛在说，落地凤凰比( bǐ)鸡强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( dà)，跌落的中产仍然掌握着( zhe)某种“富人思维”，可以逆境( jìng)致富，咸鱼翻身。 他绝不会( huì)去反抗系统的，而是会质( zhì)疑、理解、成为，进而分一杯( bēi)羹。
这也正是本片不敢触( chù)及结构性问题所带来的( de)反噬。
如果不抱怨、不反抗( kàng)，其结果必定是接纳、习惯( guàn)、投入其中，然后成为使它( tā)更高效的一环，来换取个( gè)人的利益。
06
归根结底，这部电影仍( réng)是部励志片，尽管导演给( gěi)它涂了一层暗色，但却遮( zhē)不住内里的那一点明亮( liàng)。
它最终呈现的其实是个( gè)“向下治愈”的过程，是中产( chǎn)者跌落底层，看见那些比( bǐ)他过得更惨还在拼命活( huó)着的人，忽然觉得自己没( méi)什么可抱怨的，进而被重( zhòng)新激发了奋斗欲。
所以在( zài)这部电影里，你找不到真( zhēn)正的反派。这也是中国绝( jué)大多数现实主义作品的( de)常态。 如果有的话，那也是( shì)主角自己，是他的软弱，是( shì)他放不下身段，是他还没( méi)能正视自身的处境，是他( tā)送外卖还不忘给自己点( diǎn)一杯美式。而当主角克服( fú)了这些心魔后，他就有了( le)战胜一切的可能。也就是( shì)说，哪怕大环境再遭、再差( chà)，也没关系，只要认清现实( shí)，肯吃苦，就还有希望。
这套( tào)生存哲学，相信每个中国( guó)好人，都已无比熟悉。
07
其实这几天，我一直在( zài)想着这部电影。我也在反( fǎn)思自己对它的评价，在当( dāng)下的大环境里，是否苛刻( kè)，是否片面。 进而会想到背( bèi)后那个更庞大的问题——我( wǒ)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现( xiàn)实主义？
说实话，直到成文( wén)的这一刻，我还是思绪万( wàn)千，不能自已。
当每一种现( xiàn)实都千疮百孔时，我们到( dào)底要拍谁的现实？我们该( gāi)如何处理这种现实与那( nà)种现实的关系？如果每一( yī)种现实深入下去，都必定( dìng)会撞到南墙，碰到不可触( chù)碰的禁地，又该如何？如果( guǒ)我们对部分呈现了现实( shí)的作品大加赞赏，这究竟( jìng)是鼓励前进，还是纵容后( hòu)退？
前两天，我家附近的街( jiē)道正在办“小哥节”，只见舞( wǔ)台上，一个个快递小哥登( dēng)台讲话，讲自己生在这个( gè)时代多么幸运。
不远处的( de)电影院里正在放着《逆行( xíng)人生》，而打开手机，微博上( shàng)最热门的话题是杭州小( xiǎo)哥下跪的新闻。
站在广场( chǎng)上，我感觉自己正陷入一( yī)个荒谬的场域，那其中，电( diàn)影、现实与政治正在角力( lì)，而我深陷其中，被拉扯至( zhì)近乎眩晕。
我唯一确定的( de)是，我对那些问题，没有答( dá)案。
我似乎也不再相信，这( zhè)个时代还能产生任何积( jī)极的答案。
我们似乎都在( zài)逆行。
